昨日讲授琦君的《春酒》,当念到“母亲给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点点,我端着、闻着,走来走去,有一次一不小心,跨门槛时跌了一跤,杯子捏在手里,酒却全洒在衣襟上了”几句,孩子们在台下哧哧地笑起来。想来那童稚的、对一点甜都珍重万分的模样,能跨越岁月,惹得人发笑。我乘兴问他们,是否也有把寻常物事看得比天还大的记忆。
教室里先是一静,接着传来细碎私语。叫小筠的女孩怯怯举手,说外婆家有只蓝边、碗身带冰片似细纹的青瓷碗,平日绝不用,只中秋夜郑重拿出,盛满清亮月光摆在院子木茶几上。外婆称这为“晒月光”,说晒过的碗有灵性,来年盛饭饭更香、盛水水更甜。她那时深信不疑,总盼着那夜,觉得碗里盛着一整个秋天最温柔的秘密。她讲完,教室里含着笑意的轻微骚动静了下去。我忽然觉得,这堂课方才真正开始。先前隔着书本与年代的薄雾,被这“青瓷碗”轻轻戳破。原来,对天地自然的敬畏,对寻常物事赋予不寻常意义的浪漫,不只在泛黄书页里,就在我们身边,在女孩外婆家,在被月光浸透的青瓷碗里。
这让我想起前几日批阅的随笔。向来木讷的男生,用三页纸写祖父的烟斗。他不写祖父吸烟,却写烟斗在旧木桌上磕出的声响,写那暗红的光夜里明明灭灭如疲惫星子;写烟草气味钻进课本,多年后翻开旧书闻到,便觉祖父从时光深处静静走来。我读着,眼前仿佛看见那暖红星火,在记忆暗夜里恒久亮着。
我不再急着讲解“乡愁”母题或“民俗”价值。看见孩子们年轻、时而空茫的眼睛里,此刻亮起光。那光来自青瓷碗、烟斗火,或许也来自他们心底尚未被命名的月光。我告诉他们,好的文学不是发明,是发现,发现共有的情感,安放在恰好的形象里——春酒杯子、晒月光的碗、旧烟斗。
下课铃响,孩子们涌出教室。我独自立在窗前,看远处淡淡的秋山,心里盘桓着青瓷碗的影子。我想,文化传承大抵如此。它不是冰冷古董摆放在博物馆玻璃柜,是带着体温的物什,由外婆传给母亲,母亲在有月亮的晚上,不经意放到你手上。那清辉,便一代一代,静静亮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