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批改作文,又是满眼的“今天早上——然后——接着——最后”。侯钰峰的《快乐的星期天》,从睁眼写起,刷牙、吃饭、坐车、到公园、看花、划船、回家,一样不落,像一本精确的账簿。我几乎能看见他掰着手指,努力回忆每个环节时那紧锁的眉头。
然而,就在这页纸的角落,他用铅笔轻轻涂改的一行小字吸引了我:“划船时,爸爸的桨划过水面,碎了一片太阳,金光在水波里一跳一跳的,像许多金色的鱼儿追着我们跑。”
我的心,被这“金色的鱼儿”轻轻啄了一下。
我把他叫到身边,指着那句话问:“钰峰,当时你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吗?”
他点点头,眼睛忽然亮了:“老师,真的!阳光在水上不是一片的,是碎碎的,船往前走,它们就跟着往前跳,可总是追不上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把这么美的发现,藏在文章的角落里呢?”
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:“妈妈说写作文要写清楚做了什么事……这个,不算事吧?”
我一时语塞。原来在孩子心中,“事”是那些可以罗列的、坚硬的行为外壳,而这些稍纵即逝的光影、声音与心跳,算不得“正事”,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。我们总在教孩子记录生活,却忘了教他们打捞那些沉在事件之下的、发光的瞬间。
这让我想起另一个孩子王梦荨。上周的日记里,她只写了一件事——午后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:
“一只很小的蚂蚁摔了个跟头,六条小腿在空中乱划。它翻过身,抖了抖触角,又扛起一粒比它身体还大的面包屑,继续往前走。蚂蚁的队伍长长的,静静的,它们是不是也怕晒,才选了这个有树荫的墙角?”
我在这篇日记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星星。她没有写“今天我很开心”,但我读到了专注的快乐;她也没有写“蚂蚁很团结”,但我看到了生命本身的坚韧。她把一个瞬间拉长了,像拉开一卷被遗忘的胶片,让我看到了一个被忽略的、壮阔的世界。
我们的语文课,是不是太执着于教孩子“谋篇布局”,却忘了教会他们“凝视”?我们要求他们交代清楚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事件,却很少问一句:“那一刻,你心里响起了什么声音?”
其实,好的文字,往往不是写出来的,是“看”出来的。是要把眼睛变成镜头,把耳朵变成录音机,把皮肤变成感光纸。是要让孩子相信,他指尖触碰到的露水的微凉,他鼻尖萦绕的雨后泥土的腥甜,他看见梧桐叶飘落时心里那一声轻轻的叹息——这些,才是写作最珍贵的源头。
我拿起红笔,在侯钰峰的作文旁写道:
“钰峰,老师更爱看你笔下沉睡的‘金色鱼儿’。下次写作,不妨试试:忘掉‘然后’,记住‘那一刻’。写写阳光碎在水面的声音,写写微风拂过脸颊的温度。事件是骨架,而这些闪光的感受,才是让文章活起来的血肉与灵魂。”
批改完所有作文,夕阳已西沉。我走出办公室,看见操场角落,几个孩子正趴在草地上,专注地看着什么。我走近一看,是一群忙忙碌碌的蚂蚁。
一个男孩抬起头,眼睛亮晶晶的:“老师,你看,这只蚂蚁在搬一颗露珠呢!”
我俯下身。是啊,那颗露珠在夕阳下,正闪着微光。孩子们看见了,我却没有。
语文教育,或许就是这俯身的过程。不是我们要教给孩子多少华丽的辞藻与技巧,而是我们要学会俯下身来,和他们一起,重新发现这个世界原本的生动与神奇。在那些被我们视为“流水账”的文字里,往往沉睡着最晶莹的星辰。我们的任务,就是帮孩子,也帮我们自己,把这些星辰,一颗一颗,打捞上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