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冬后第七天,霜降在窖口结了一圈白茬。我扛着铁镐去起窖,这是课后服务前的老习惯——窖在学校旧厕所后头,深一米八,今年封得晚,里头捂了187斤红薯。镐尖敲破冰碴,扒开土,热气混着霉味冲上来,烂掉三个小的,软塌塌发了黑。
王栓柱蹲在边上,眼珠子盯着窖底。这孩子十岁,寄宿,是村里有名的作业钉子户,一到写作业就喊头晕,送村医那看,啥毛病没有。今天课后服务,我布置“观察日记”,他没动笔,只盯着红薯。此刻他挑走七斤,用装化肥的塑料袋兜着,说:“老师,我想看发芽。”我说行。他转身钻回窖里,把窖门掩上,留出两指宽的缝,自己坐在缝里,像被窖吞了半个身子。
16:45,我在窖口摆开小桌发作业本。他不要,从怀里掏出旧本子,卷边,封面画着拖拉机。他把七个红薯排成一溜,用粉笔头标号①到⑦,每个旁边写日期:“11.21、11.22……”一直写到11.27。我问他写啥,他说:“等它发芽。”我说:“日记呢?”他头也不抬:“想写了再写,不查。”我把新本子搁桌上,转身走了。风从窖口溜进去,吹动他额前头发,像吹动七颗等待的芽眼。
17:00清校铃响,我回窖口收摊。王栓柱还坐在那,用小棍戳①号红薯的芽眼,里头鼓了个紫红色的包。他抬头看我,第一次主动说话:“老师,窖里黑,红薯不迷路。”我说:“嗯。”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娃儿,把作业本当窍门了。
一周后,他交上七页纸。每页画一个红薯,从①号到⑦号,芽从芽眼里钻出来,越来越长,没一个文字。我翻到最后,封底用铅笔写着:“窖温18℃,芽长2cm,妥。”字歪歪扭扭,像左手写的。我没打叉,只在每页右下角写日期画个圈。心头盘算:作业本发一本减交零本,欠账一本;但画七页页页到点,这账咋平?
月底他奶奶来送酸菜,说栓柱爸今年不回,工头压着钱。奶奶临走塞给我三个红薯,说是窖里最好的,没烂。我推,她急了:“老师,娃儿说窖里的红薯会自己算账,烂的算烂,不烂的算数。您收下,让他心里妥帖。”我收下了。下班后在教案背后记账:红薯烂三个减学生拿七个,净赚四个。作业欠一本减画七页,还账六页。这两笔账对不上,中间差了两个红薯。我画了个窖洞符号,把它们锁进去。
第二天课后服务,我又去了窖口。王栓柱不在,但①号红薯芽长到三厘米了。我把作业本放回窖口,用土块压着。本子卷了边,像窖门留了条缝。风一吹,纸页哗啦响,像有人在里面偷偷哭,又像有人偷偷笑。这声音,账本上没记,可我知道,明年开窖,187斤红薯能吃能种,七页画能看能想,这笔账,就平了。
【教师补记】今天课后服务,栓柱补交了17次作业。我没数,他也没说。我俩蹲在窖口,看新一批红薯入窖。窖黑不黑?黑。红薯迷路不?不。作业本欠不欠?欠着。那就对了,窖养着,娃儿走着,账先记着——明年再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