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被叫作“叔叔”的次数,远比“老师”多。
那年九月,我拖着行李箱到乌学校报到。校门口的水泥地裂成龟背纹,缝隙里钻出倔强的狗尾巴草。老校长冲我点头:“来了啊,小王。”转身就对操场喊:“都过来,叫叔叔!”二十几个孩子轰地围上来,七嘴八舌地叫:“叔叔好!”那一声“叔叔”,尾音拖得老长,像给陌生人贴一张临时标签,方便又顺手。
我笑着应下,心里却悄悄立誓:明年,我要让他们改口。
早晨来得急。六点四十,炊烟从各家屋顶爬起,像灰白的丝带缠住山腰。我拎着热水瓶去学校,一路上遇见赶鸭子的爷叔、背竹篓的婶娘,他们远远招呼:“叔叔老师,早啊!”我把“叔叔”放在前面,像一顶帽子,扣得我动弹不得。
第一节课,我穿白衬衫、黑半裙,站在讲台上介绍拼音的四声。读到第三声拐弯时,后排的杏果突然举手:“叔叔,你头发散了。”全班“哗”地笑开,我的“老师”身份像粉笔末一样轻,被风一吹就飘走。下课铃响,他们冲出去,留我在黑板前,望着自己潦草的声调图发呆。
山里的孩子脚很野。放学后,男孩们跳溪摸鱼,女孩们跳皮筋,把马尾辫甩成拨浪鼓。我想留下他们补课,话还没出口,小江扬着眉毛:“叔叔,你帮我们扎辫子吧!”于是,我成了兼职梳头的“叔叔”。夕阳从樟树缝漏下,光斑落在一排小脑袋上,我手指笨拙,却第一次离他们这么近——近到能闻见草汁与汗混在一起的清甜。
十月,收稻。学校放农忙假,孩子们下田拾稻穗。我挨家挨户送作业本,走到杏果家时,她正蹲在田埂上,用镰刀背刮泥巴。看见我,她咧嘴笑,缺了门牙的豁口像一枚小小的月亮。她娘在身后喊:“果,喊老师!”杏果却低头憋了半晌,冒出一句:“叔叔,你鞋会陷泥,走沟埂上。”我应是应了,心里却像被镰刀背轻轻敲了一下:原来他们叫“叔叔”,是因为“叔叔”可以一起踩泥巴,“老师”却必须站在干净的地方。
那之后,我仍每天洗头,换颜色温和的发圈;仍把衬衫扎进裙腰,踮脚写板书。可下课铃一响,我也跟着跳皮筋,鞋底在尘土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弧线。我学会用稻草编蝴蝶,用芒草做哨子,学会在作业本上画小星星,奖励给写完生字仍字迹歪斜的孩子。渐渐地,他们不再提醒我头发散了,而是抢在我开口前把黑板擦得雪白。
真正的转折藏在一场雨里。
十一月,山雨说来就来。最后一节课,天色像打翻的墨,狂风撞得窗户啪啪响。孩子们不安分地往外瞄。我索性放下课本,领他们关窗、搬书、拿桶接漏雨。雨点砸在铁桶里,奏出激越的鼓点。我们坐在讲台旁,我随口讲《西游记》里孙悟空借芭蕉扇的故事,讲到妙处,小江脱口而出:“老师,后来呢?”那声“老师”混着雨声,像石子落井,清脆、透亮,惊得我自己都愣住。杏果接话:“老师,铁扇公主是不是住在我们后山?”接着是一串七嘴八舌的“老师”“老师”……雨幕隔绝了世界,却把这群野孩子与我关在同一间窄小的房间里。
放学时,雨停。乌云撕开一道缝,夕阳的光像蜜一样淌出来。孩子们踩着水洼冲回家,溅起金色浪花。我站在校门口,看见杏果回头朝我挥手,嘴巴张合,没有声音,但我读得懂——她在喊“老师”。
第二天,我在作业本里收到一幅画: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,翅膀上写着“给老师”。落款不再是“给叔叔”。我把那张泛黄的作业纸贴在办公桌前,每当夕阳照进来,就闪出微微的暖光。
期末家长会上,我仍穿白衬衫,却不再刻意把衣摆束得笔直。杏果的娘拉着我的手笑:“苏老师,果回家说,老师像稻草蝴蝶,会飞,但脚还踩在地上。”我笑得眼角发潮——原来他们终于把我从“叔叔”的尘土里拎出来,安在“老师”的草茎上,既让风托着,也让根攥着。
一年约满,我要回城。临走那天,孩子们在樟树下围成一圈,齐声喊:“老师好!”声音撞在山壁上,又被风送回来,一层叠一层。我挥手,心里轻轻回答:
——谢谢你们,让我第一次体会“老师”的重量,也第一次明白:
所谓“为师”,不是被供在讲台的高度,而是被他们拉进自己的泥土,再用一整年的奔跑,把称谓从“叔叔”磨成“老师”。
那过程,没有号角,没有仪式,只有稻草蝴蝶在风里轻轻扇动的声响,啪嗒、啪嗒,像心脏均匀的节拍,提醒我——
教育,原来是一场互相搀扶的飞翔;而我,何其幸运,被山里的风托举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