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降前三天,我栽下1872株辣椒苗,顺手在教案背面开了本新账。第一栏记农事,第二栏记学生,第三栏算盈亏。本子是我女儿用剩的,她现在在县城读高中,晓得她爸把教案当账簿,准要笑。
学生那头,我记的基准数是张小强。九月十七,蹲苗控水那天,他交上来一幅画,大红辣椒,旁边写着“钱”字。我问他啥意思,他说,我妈说,辣椒红了,她就从东莞回来。我盯着那画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我这本账,怕是记岔了。
教学进度表上显示,本周该教《落花生》。我按照解词、分段、中心思想讲,小强坐在讲台边,眼睛盯着窗外。我知道他看的是啥,学校围墙外就是我那片辣椒地。第三回老师叫他读课文,他站起来说:老师,辣椒打顶了没?心太旺长不肥。”全班哄笑,我竟接不上话。那晚在账本上,第一栏写“打顶32株”,第二栏写“小强举手1次”,第三栏画了个圈——这账怎么算?
十月头上,辣椒开始红了。我数了87个早熟的辣椒,估摸着能卖个好价。小强那几天也反常,早上主动扫地,作业本上还抄了半首古诗。我问他是不是信了他妈的话,他嗯了一声。我没敢往下问。他妈年初走的,年初五的信上说”霜降前回”,我压在玻璃板下,天天看。做教师的,最不信这种话,可娃儿信。
十月十二,203斤辣椒全红了。贩子来收,我摘了称,顺手扯下三个最红的塞给小强:“拿回去,让你奶奶炒肉。”他攥着辣椒不动,半晌才说:“我爸电话说,工钱没结,回不来。”我手一抖,秤砣砸了脚。那天账上记:实收203斤,卖203元。小强交作业1次,欠账17次。两栏数字中间,我空了一行,不知道填啥。
信是十月十五写的。我学着工人口吻,歪歪扭扭写霜降定回,带惠州辣椒种”。地址抄的是去年他爹寄年货的单子,单子上就写了“惠州市惠阳区某工地”。老陈说这种信根本送不到,我说你送,送不到再退回来。我得让这娃儿死心。死心才能补作业,死了心的娃儿才能活。
信果然退了。十月二十日那一课,我故意把退信放讲台上,小强盯着那信封,盯了半节课。下课后他问我:“老师,是不是地址错了?”我说:“是。”他哦了一声,转身把墙角那把辣椒秧子抱到灶房,一根根码好。码完了回头说:“老师,我晚上把欠的作业补完。”
那天晚上,我在第三栏记账,小强补交作业17次。我没打叉,也没写日期。下面画了一横,再写:辣椒秧子晒干15斤,能烧三顿饭。账算完了,我合上本子,看见教案封底我女儿用铅笔写的那句话:”爸爸,你的字真丑。”
是啊,字丑,账更丑。教了十二年书,种了十二年地,两本账没一本是平的。辣椒该红的时候红了,娃儿该回家的时候没回。我教他“诚信”,他教我“等待”。这账,明年再算。
霜降后第三天,辣椒秧子就拔完了。我在空地上站了会儿,雾还是那么大,十米外看不见人。但我知道,明年开春,这地还得栽辣椒。账簿也得换新,到那时候,小强大概已经忘了惠州的事。忘了好,忘了才能记新的。
我夹着教案回办公室,老陈在门口等我,递来一张汇款单。说是小强爹寄的,三百块,附言栏写着:”给娃儿买作业本。”我捏着那张纸,在账本上填上最后一笔:+300元。然后用力圈了个圈,圈住前面所有数字。
这账,算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