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在三月发了疯,把青砖的缝隙都泡得肿胀起来。教室后墙终于洇出一块巴掌大的湿痕,先是灰白,继而泛出若有若无的绿茸。我攥着报修单,正盘算如何向总务处描述这发霉的前兆”,却见小默已蹲在墙角,鼻尖几乎贴上砖面——这孩子平日连发言都像挤牙膏,此刻却自说自话:它在呼吸呢。”
声音轻得像苔绒拂过耳廓。
有什么用”小寻的笔头停在数学卷上,这是他衡量万物的标尺会生霉,墙会酥,为什么不刮掉?”
我未应答,只吩咐“小染”去瞧瞧“颜色”。她便抱着水彩盒去了,午饭也没吃。傍晚递来一张卡纸,整整齐齐二十九枚色块,从近乎墨黑的#1A”到黛青的”#1C”。她指着最末一格说:这是它喝饱雨水的样子,像宋瓷的梅子青,哑光里藏着光。”
班级投票,以二十三比十七,决定暂缓铲除。那块被雨水判了死刑的墙,竟因一层绿茸茸获得缓刑。
第二天,放大镜与喷壶刚摆上窗台,小默已候在那里。他调着焦距,呼吸轻得像怕吹散什么。老师”他让我蹲下你看它的绒毛。”视野里,青苔的叶状体如微型森林般层叠,竟有只水熊虫在“树梢”间缓辔而行。小寻不知何时凑了过来,盯着那个八足动物看了许久,忽然伸手,却停在了半空,最后只是用指尖碰了碰砖墙,像触摸一个熟睡者的额头。
小染继续着她的色志。她每日给青苔降雨”,然后记录色相变化。吸水后的#1E最动人”她在本子上写像古画里的石绿,有金石气。”周三午后,她捧来旧木板,用土绿与赭石调出斑驳的底色,字迹是稚拙的篆体:苔不言,自成蹊。”
最动人的对峙发生在周四。总务处的师傅拎着水泥桶来了,说要根治渗水”。小默竟拦在门口,不说话,只是盯着桶里的砂浆。小寻跟在后面,手里攥着小染的色卡,从#1A翻到#1F,像呈交证据。师傅愣了半晌,嘟囔着现在的孩子”,竟真的转身走了。水泥桶在走廊留下一圈水渍,像某种仪式后的图腾。
那晚的写作课,小默只交来一句话:”青苔教我们,被看见并非生存的前提;活下来,本身就是回答。”
我盯着这行字良久,想起小寻最初的有什么用”,想起小染的二十九种绿,想起孩子们在放大镜后屏息的神情。这片青苔不会提高平均分,不会装饰荣誉墙,它甚至被视为不洁与衰败的象征。可正是这无用”的绿茸,让小默学会了为沉默者对峙,让小染看见了常人忽略的色谱,让小寻明白价值不总关乎功用。
周五放学,我独自站在那片墙前。青苔已悄然扩至碗口大小,颜色从#1A过渡到了#1D。夕照斜切入走廊,叶状体边缘泛起金线,像给残缺的砖缝镶了一道微光。我忽然想起日本茶道中的”侘寂”——在不完美、无常与残缺中,窥见深层的美。这片青苔,何尝不是教室的侘寂?它在渗水、霉斑与质疑中栖身,用最沉默的方式,给孩子们上了一堂关于坚韧的课。
小染的色卡最后停在了#1F,旁边画了一朵云:”今日晴,青苔舒展。它不说,但我看见了。”
窗开着,暮春的风送入玉兰香。我知道,这片青苔终将枯谢,墙面也必被修葺,但孩子们心里已留下一方永不铲除的”观察区”——在那里,无用之物自有其庄严,沉默者终将被听见。
我撕了报修单,在背面写:有些课,一旦开始,就再也不会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