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卷着寒气漫过山村的脊梁,层峦叠嶂在夜色中化作深浅不一的墨色轮廓。教学楼顶的“立德树人、立己达人”八个字亮了起来,在这所秦巴山区的寄宿制学校,夜晚的灯光总比别处亮得更久一些,像是在守护着山里孩子的梦,也映照着一段关于“懂得”的旅程。
我攥着温热的玻璃杯站在教室门口,喉咙里的灼痛感像细小的火苗,每动一下都燎得慌。昨晚备课到深夜,声音早已沙哑,医生反复叮嘱少说话,可看着孩子们最近为学业紧绷的模样,我临时改了主意——今晚不安排自主学习,只想和这群山村里的孩子,来一场卸下防备的“知音”谈心课。
预备铃响时,我推开门,教室里的喧闹声像被按了暂停键,瞬间静了下来。连平时总爱交头接耳的几个男孩也坐得笔直,仿佛怕惊扰了我沙哑的嗓音。我把水杯放在讲台上,没法像往常那样洪亮开场,只能放慢语速轻声说:“今天咱们不做题、不背知识点,就聊聊心里的困惑——你们有没有特别想懂的事,或者遇到过‘不说就明白’的人?”
话音刚落,教室里安静了几秒,随即有人怯生生地举手。我没急着点名,而是提起了刚讲过的《伯牙鼓琴》:“伯牙弹高山,钟子期便懂‘巍巍乎若太山’;弹流水,钟子期便懂‘汤汤乎若流水’。这世间最珍贵的,莫过于灵魂与灵魂的同频共振。”讲到“伯牙破琴绝弦”时,我顿了顿,喉咙里的干涩让我忍不住皱了皱眉,指尖下意识地触向讲台边的水杯。
奇怪的是,这节谈心课的氛围格外暖,也格外通透。我提问“你们觉得‘知音’最难得的是什么”,平日里需要再三引导的孩子们,此刻竟齐声说出“心意相通”;我用眼神示意谁想分享,小浩满脸怅然地举起了手:“我奶奶就是我的知音,放学后我没说饿,她就会把烤红薯递到我手上,可奶奶现在已经不在了。”他们仿佛能读懂我每一个停顿里的不适,每一个皱眉后的干涩,连最不爱发言的女孩,在我看向她时也小声说:“老师,你声音哑了还陪我们聊天,我们都懂你的心意。”
那一刻我忽然彻悟,“教学相长”从来不是单向的知识传递,而是两颗心、一群人在彼此体谅中完成的精神共鸣,这种无需言说的默契,比任何知识点都更接近教育的本质。
下课铃响时,孩子们陆陆续续收拾好书本,准备回寝室休息。喧闹了一节课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,只剩窗外山风掠过树梢的轻响。我刚准备起身,爱思考的小煜攥着一个小本本追了上来,眼神里闪烁着超越年龄的思虑:“老师,伯牙遇到知音确实不容易,可因为钟子期走了就不再弹琴,是不是太极端了?”
我重新放下水杯,借着教室里仅剩的一盏灯光,看见她本子上写着“知音”两个字,旁边还画了把小琴。我放缓声音,尽量让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温和些:“这不是极端的,而是对真情的敬畏。就像你最珍爱的漫画书,借给最懂你的朋友共读,若朋友离去,不是书失去了价值,而是那份共享的欢喜与共鸣无从安放。人生本就是一场充满离别与遗憾的旅程,强行填补或敷衍对待,反而会辜负过往的真挚。坦然接纳遗憾,以尊重守护记忆,这份情谊才能成为生命里最深刻的注脚。”
说着,喉咙里的灼痛感又涌了上来,我下意识伸手去拿水杯,却忽然愣住——原本见了底的杯子,此刻正冒着细密的热气,水面稳稳停在杯口,不多不少,恰到好处。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漫到心底,喉咙的灼痛仿佛都轻了几分。
“是谁帮我续的水?”我轻声问道。教室里仅剩的几名同学异口同声地回答:“是小海!”
我循声望去,小海原本已经跟着队伍走到了楼下,不知何时又跑了上来。他的校服外套拉链没拉好,露着里面洗得松松垮垮的毛衣,头埋得低低的,耳朵尖红得要滴血,小声说:“老师,水是温的,不烫。”
我的鼻子忽然一酸,手里的水杯重得像块暖玉。小海是班里的“慢”孩子,词语默写总不及格,古诗背得磕磕绊绊,我曾多少次握着他满是涂改的作业本叹气,曾在他低头沉默时忍不住拔高声音:“怎么又错这么多?是不是没用心?”可这个被我屡次“催促”的沉默孩子,却在我和小煜谈话时,悄悄记住了我吞咽的动作,默默跑下楼接来温水。
他不懂什么深奥的道理,却用最纯粹的行动告诉我:“老师,我懂你的不舒服。”这一刻我才惊觉,我教孩子们“知音是心意相通”,可自己却从没真正做过小海的“知音”——我看见他的迟钝,却没看见他用符号记生字的努力;我责备他的笨拙,却没读懂他沉默背后的善良与真诚。那杯温水顺着喉咙滑下,甜得让人心头发颤,不是水有甜味,而是这份被忽略的真心太过珍贵。
“小海,谢谢你。”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,他缩了缩脖子,不好意思地笑了,露出两颗浅浅的小虎牙。这时,收拾好东西的几个孩子也围了过来,扎马尾的小煜从书包里掏出一小袋晒干的金银花:“老师,这是我奶奶夏天晒的,泡着喝润嗓子,不苦。”其他孩子也纷纷递上润喉糖、治嗓子的药片,一颗颗“真心”堆在掌心,暖得发烫。
我忽然想起教学楼顶“立德树人、立己达人”的八个字,以前总觉得这是我要教给孩子们的准则,此刻才明白,他们早已用行动给出了最好的诠释——教育从来不是站在讲台上的单向灌输,而是一场以心换心、以真诚换真诚的温柔奔赴。我们彼此倾听,彼此看见,彼此守护,在无声处,早已成为了对方的“知音”。
山风依旧在窗外呼啸,但手里的这杯暖水,眼前的这群孩子,却让我觉得整个夜晚都无比温柔。我忽然彻底明白,教育从来不是“流水线”上的标准化生产,不是用分数给每个孩子贴上标签。真正的“立德树人”,是蹲下来看看每个孩子的世界:看小海用笨拙的方式传递的善意,看小煜为“知音”较真的认真,看每个孩子藏在细节里的纯粹。
伯牙为知音破琴,是因为懂得真情的珍贵;而我何其有幸,在这山村里收获了一群用真心待我的“小知音”。走在回宿舍的路上,我紧握着手里的水杯,小海眼里的光、孩子们递来礼物时的温度,永远留在了我心里。
原来最好的教育,从来不是我教他们如何成长,而是我们在彼此的体谅与温暖里,一起慢慢成为更好的自己。这杯暖水,这个夜晚,这群孩子,都是我教育路上最珍贵的馈赠。它让我永远记住:教育的本质,是爱与懂得;而知音的真谛,是于平凡处看见真心,于差异中彼此尊重。教学楼顶的灯光依旧明亮,那八个字在夜色中静静发光,不再是冰冷的标语,而是我们共同写下的,关于教育与真情的答案。